在我的樸門永續設計課程當中,我總喜歡請學員們想像:一踏出自己所居住的公寓、大廈,就被食物與各種生活所需要的資源所圍繞,不需要外求。
在峇里島,數千年來,人們所居住的茅草房舍外,放眼望去盡是一階階綠油油的稻田。而一片片稻田間,坐落著一座座小森林。它們是數千年來被人為管理,但卻看似自然的小森林。每一座森林當中,種滿了當地人可以吃的食物、藥草、工藝材料與可用來產生能源的作物。
每當我問大家,是否想要如此的生活,大家都開心地微笑、點頭。從他們的表情中,我看到一些嚮往、寄望與憧憬。而對年長的聽眾來說,也可能代表著回憶。而當我再問,這樣的生活是有可能的嘛?有些人會用力點頭喊著:有可能!零零星星地,也聽到有人說:怎麼可能!很有趣的是,回答不可能的人,幾乎都是年長者。我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,因為他們是數十年來,都市化失控蔓延的目擊者,也難怪他們對未來失去信心。
然而,在極為近代的人類歷史當中,卻有一個國家,因遭逢能源短缺的劇變,而實現了上述現代許多人心之所嚮的境界。這個國家就是古巴。由於過去普遍的大眾教育都傾向於將共產國家視為敵人,因此,古巴除了是咱棒球的勁敵之外,台灣人多半對於古巴相當陌生。然而,近幾年,就在節能、低碳、食物里程、防災等議題一再成為全台灣人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時,我們才發現古巴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鏡之處。古巴與台灣一樣都是島嶼國家,位居熱帶氣候區,多颱風與地震。他不是我們印象中的那種恐怖的共產國家,而是在幾乎全國外來能源、資源均遭斷絕的境地下,以合作、決心、毅力、將城市轉變成為生產食物的光合作用工廠,學習將資源有效利用而絕地逢生的國度。
1990年代初期,古巴因蘇聯的瓦解,首先遭逢能源供給的短缺、進出口驟降85%,接著遭受美國實施大規模禁運。一連串的封鎖,其影響層面從能源的使用、交通、食物生產、土地利用、健康照護、社區生活到教育等,都徹底地為古巴人帶來挑戰。這一時期被稱為古巴的特別時期。其中,影響最劇的是食物的生產。由於古巴是所謂的綠色革命的奉行者,其農業高度仰賴進口的化石原料所製造的化肥、農藥來支撐,因此在失去了進口的化石原料、各種能資源也都遭到封鎖的情況下,要讓古巴人存活下來,他們必須在短時間內將國內的食物產量加倍。這著實為古巴人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。
古巴人早在1980年代便開始研究生態農業,只是一直將它束之高閣,直到特別時期的來臨,政府才迅速地將研究結果融入其農業政策,並大力推行生態化農業技術的實驗與改革。不需仰賴汽柴油、化肥農藥的有機農業,於焉在古巴全國各地展開。人們開始重新以獸力耕耘、運輸,同時以生物性的肥料、殺蟲法、間種、輪耕、堆肥等方法來從事農業活動。這些手法的推動與蓬勃發展,讓古巴的鄉村在此時刻找到新的生機。另一方面,基於大都市生存需求而發展出來的都市農耕,更讓世人驚艷。
都市農耕 在城市中生產食物,是特別時期間,餵飽古巴都市人的重要功臣。當時,由於石化原料短缺的窘境下,即便是國內鄉村到都市的食物運送都成為一種代價昂貴的經濟活動。因此,在憂心糧食安全、力保生存的壓力下,各城市,特別是哈瓦那這人口約佔全國總數20%的大城市,發展出密集的都市農耕運動。在當時,幾乎所有城市中的空地、草皮、公園都被清理、整地成為可以生產食物的園圃。許多城市居民,無論男女、職業,都透過參與各種形態的組織,包括私人農園、大眾農園、研究機構等,重拾早期的生活模式,學習成為有能力為自己生產食物的人。據估計,當時在哈瓦那就約有25000名城市農夫與數以百計的研究人員投入這個空前的都市農耕運動。
都市空間的有限性,激發了古巴人善用空間、能源與水資源的潛力。不起眼的小空間,諸如陽台、屋頂都成為食物工廠。生產的不只有蔬菜水果、藥草、香料,更有兔子、天竺鼠等適合在都市中飼養的動物。這些小型動物也成為古巴特別時期間,能夠有效率地提供人們健康蛋白質的來源。 間種的手法,除了有益於空間的有效利用外,也可以透過同伴植物的搭配來形成植物的社群,藉由此模擬生態的方法,促進植物的健康。在當時,古巴的城市人,最常搭配的是可以固氮的豆科植物、樹薯與地瓜。其中地瓜除了葉可食之外,當然也可產出地瓜,而繁盛的地瓜葉當然可以作為一種活的土壤覆蓋物,減少雜草的生長,幫都市農夫省下不少麻煩與腰酸背痛的機會。
除了大量採用多元物種的間種手法來經營都市農園外,古巴人也發展出多功能的食物生產系統。例如,一位年輕的婦女,在樓房與樓房間的小空間,開闢了充分利用垂直空間的多層次農園,並餵養了近三百名她的都市同胞。在她的系統中,最上層飼養兔子,兔子的排泄物直接掉入水池中,成為吳郭魚的食物。水池的水則用來灌溉她充滿多樣性的生態農園。這個城市農園當中,不需要仰賴外來資源,整個生產過程成為自給自足的資源循環系統。除了免除了處理農業廢棄物的麻煩,更為這個婦女帶來充裕的收入。而她所餵養城市人的食物,就來自於與居民距離最近的地方。就食物里程、能源消耗與蛋白質、維生素攝取的來源而言,都達到了最有效的利用。如果能夠見到這位婦女,真想親口跟她說:這是一種值得驕傲的成就呢!
古巴都市農耕的蓬勃發展,除了為古巴人解除糧食危機,大大降低城市人對外來物資的依賴,也改變了古巴人的飲食習慣。在特別時期發生之後,古巴人開始攝取更大量的蔬果。加上平時不常勞動人們也多少投入食物生產的行列,古巴人因為飲食的調整、騎自行車、走路的機會提高,不出幾年,古巴人平均瘦了九公斤。整個國家也因為人民變得更健康而省下許多社會資源與成本。此外,藉由在自家附近耕耘、生產食物,人們有機會因為食物而產生過去已經失去的社區關係:他們互送食物或以物易物,因而重建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。如同<社區的力量–古巴如何度過產油頂峰期Power of Community – How Cuba Survived Peak Oil >這部紀錄片中,一位古巴樸門(Permaculture)永續設計師所說的,古巴特別時期帶來的,不是落伍,而是前進。
都市農耕還帶來什麼?
美國的暢銷書作者麥可波倫Michael Pollen曾在他的書中說道:「人類是唯一一種不知道自己的食物從那兒來的動物。」許多人聽到這句話,會發笑,但卻也無法否認波倫先生的直言不諱。回想在我課堂上的那些嚮往住家外被可食地景圍繞的聽眾們,他們的笑容、發亮的眼睛,真的只是期待著食物垂手可得的家園景象嘛?我相信,都市農耕帶來的不只有食物而已。事實上,自己生產食物這件事情,最具有感染力、影響力且令人著迷的,應該是都市人培力自我,重新學習身為人的基本生存能力、重新接觸土地,拿回生活自主權的那一份力量。因為,同樣是一串香蕉、一棵青蔥,當你看著他們長大,你將能夠細數他們的成長點滴,甚至,哪個包,是被哪種蟲給叮了,你都能夠發表一段經驗談!食物對你來說,將從此有不同的意義,它們將不再是冷颼颼的超市中,沒有表情、沒有故事,只有商標的物品。
如果在台灣會發生什麼事情?
我常問,如果古巴的能源危機發生在台灣,會有什麼好的結果?許多人一開始很狐疑,為什麼我要問:會發生什麼好事?但沒出幾秒鐘,大家就開始七嘴八舌地說出許多他們想像的好事:人們不會一直坐在電腦、電視面前;會有越來越多人自己試著自己生產食物;人們會吃得更健康、降低農藥化肥的使用會讓人們更健康,也讓土地更健康;農人將受到敬重,不再是社會中的弱勢;鄰居一起種菜、一起分享、合作、人與人的關係會更緊密……。 這時候,我總提醒大家,這些不正是我們現在就在追求的嘛?我們何須等到能源危機的到來? 現在,就可以開始了!